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八百里浮云过舂陵

欧阳明勇

编辑:网站编辑    访问量:1446    发布时间:2016-07-20    【字体:

(一)浮云

因为山在那里。因为毗帽峰在那里。

许多人,从东边来,从西边来,从南面来,从北面来,络绎不绝来到这里。他们侧身走过白沙熙攘逼仄的街道,或者淌过西岭赶集的人潮。

这天,我们一行,孤独的一行,大汗淋漓地穿过烈日盛开的阳光花朵,从阳加的一个岔路口乘车而上。来到毗帽峰下,徒步登上百来级石板铺成的台阶。小路较陡,同行几个女子抬头看看前头,毗帽峰触手可及,可不曾锻炼的缘故,口里仍有些烦劳的揶揄。

小虫子在路边樟梓材上飞来绕去,停驻,又飞起;花蝴蝶在行人头上飞来绕去,媲美女子的发髻、女子的裙摆。

毗帽峰是常宁东南面最负盛名的山。立在那里,并不高,只因四周平阔,这山才显得挺拔。站在毗帽峰上,四周可以看得很远。青青的山头,鳞次栉比的红砖房,以及从远方八百里舂陵河,游过来的浮云,带着湿湿的安静的味道。

山的形状,像古代文人摆放毛笔的笔架。因此,慕名而来的人,大都与读书人跳龙门的朴实想法有关。来这里的人,大概把自己当成一支笔了。走走停停之间,其实是反观自己虚虚实实的人生。

山上有座寺,是曾经香火兴盛的寺。寺名就叫毗帽峰,用庄重深厚的颜体正楷书写。这座古寺有些年轮,大概康熙年间就建寺了。只是现在除了几块石头和门楣,大多是近些年的建筑了。

在很多人眼中,古寺已经作古。

毗帽峰坐落在白沙镇阳加的地头,除了缺水,其他什么都好。阳加是西岭和白沙的必经之路,而且离哪边都远,因此白沙人去县城或者县城人去白沙,都会在阳加留一宿。因此当地人俗语说,这事不要着急,反正“早也阳加洲,夜也阳加洲”。如今,交通方便了,赶路的大多不会再阳加留宿了,但是这话尾子还是留下来了。

毗帽峰下的村落叫胜利村。虽然山多石头多,但在石头缝里种上芍药十分适宜,待到花开时节,红红白白,大大小小,很是好看。

有位美丽的姑娘,好奇地问,芍药是什么?

有人说,就是牡丹呗。牡丹花下死,做鬼也风流。是讲吕洞宾和白牡丹的事,你总该晓得吧。

这是几个颇具才情的女子,年轻,漂亮。

对于漂亮且有才情的女子,大家都会联想或揣测,或与悱恻的爱情,或与跌宕的情节。

有人哈哈大笑,芍药是芍药,牡丹是牡丹。牡丹是花王,芍药是花相。只是花很相似,一般很难分辨。

这些女子,摆着牡丹般鲜艳的衣裙,争着说,我们寻几朵花,留个影吧。

路旁有个老农,正在地里除草,听罢呵呵摇头,这个时候,你们看不到芍药了。谷雨三朝看牡丹,立夏三照看芍药。你们来迟啦。

毗帽峰的古寺下,有个守寺人,70岁的年纪,精神矍铄。他是耒阳人,只因家里变故,才看破世事,情愿一生侍佛。守寺人住在寺下一处岩壁上,简易的三间房。我们进去小坐一下,里面很宽敞。只是山上没水井,守寺人的生活用水就靠一口水窖维系。

移开那口水窖,里面水波幽幽晃着,来来往往的香客,从容出游的僧人,翻来覆去的春夏,如同经年的雨水,仍在里面,憩息荡漾。

舀几勺水煮茶,喝罢茶水。有人感慨着,神马都是浮云。

于是,满屋寂寥。

毗帽峰古寺的门楣前,停着安静的云,还有从湛蓝如洗的蓝天上,透过来习习的风。

(二)河流

遥远的舂陵河,来到毗帽峰下时,是一番坚忍温和的模样。

岁月在舂陵河曲折迂回的身线中,用浪花悄然刻上历史的印痕:西汉、东汉、三国、唐、宋、元、明、清……

舂陵河发源于永州蓝山,从嘉禾、新田到桂阳、耒阳,再流经常宁。现在有几个水库横亘在其间,最大的当属欧阳海水库。而在常宁人的印象中,舂陵河就是常宁与耒阳的界河,流过白沙、荫田、烟洲,最后在松柏注入湘江。

舂陵河的名字,与长沙定王刘发有关。关于定王,我们一般人都难以记起。只是长沙的定王台,从前我是经常到那里买书的。

刘发是汉景帝的儿子,但生母却是景帝妃子程姬的侍女,因此,刘发的工作被安排在边远南蛮之地。定王刘发很争气,身体也很好,生了许多儿子。他封了二儿子刘买做舂陵侯。舂陵侯刘买励精图治,很了不起,所辖地方也逐渐富庶起来。他最了不起的地方,是出了个了不起的后代,便是五世孙刘秀。刘秀,这位东汉的光武大帝,崛起的资本便是八千舂陵子弟的支持。

舂陵河,原本与帝王一族血脉相联。

班固的《汉书》,记下了这段历史。其实,舂陵河八百里水波里,更多流传着普通人的故事。秦皇汉武派人戍边修河的传说;三国时侯常山赵子龙计取桂阳,在舂陵下游设平阳戍,帮助刘备稳住荆州局势的记载。唐代道州刺史元结,乘船而上,呤哦着“湘江二月春水平,满月和风宜夜行。唱桡欲过平阳戍,守吏相呼问姓名”。

舂陵河两岸的人,口音差不多,性格却有些区别。

白沙人霸蛮。高中时候,有个同学,个子不高,力气很大。有次管寝室的大叔来迟了,没及时开铁门。他一跺脚,用手掰开铁栏杆,挤了进去。当场看得我们目瞪口呆。

还有位女同学,相貌一般,平日里不言不语,我们一般很少记起她的。只是她忽然有天着魔似地喜欢上一个男同学。从此,她就影子一样在男同学的座位旁出现。她拿出一块石头,是五彩石,像玉一样剔透。有人认得,当地叫白沙石,只有舂陵河里才有。她把石头递给男同学。男同学吃饭,她也在一旁看着。我们大笑,对男同学说,兄弟,你有福了。

她低头,轻笑,腮边带着浅浅的红。

多年之后,我们同学谈起,依然记得白沙石的样子,有点像玉,有点像田黄。但已经不记得,当年女同学腮边那浅浅的红。

沿舂陵河而下,白沙以下就是荫田。现在的荫田镇,仍按阴历逢“二、五、八”赶集,仍在每年的端午划龙船。他们说,宁输一年田,不输一河船。所以,拼死也要划个输赢。

沿舂陵河而下,荫田以下就是烟洲。烟洲是个富有诗意名字。我总以为烟洲是极其偏远的。老人们说,从前的烟洲,交通方便,很是繁华,有着许多“烟花三月下扬州”的故事。只是这些故事,早已语焉不详。

烟洲以下就是松柏。然后就是湘江。

舂陵河从来是“两岸疏林峻崖,沃野田畴,水涨有舟楫之便,水枯则怪石嵯峨”。遥想当年,夕阳下,船来人往,渔歌互答。波光粼粼中,所有河流两岸的故事,都汇入湘江,汇入经世致用、敢为人先的湖湘大地。

(三)烟火

他放下自己的黄书包,小心翼翼掏出口杯、毛巾,也小心放下自己“广阔天地、大有作为”的理想。

从白沙镇步行到西岭镇排楼村,他顺便捋了一把野菊花。黄灿灿的野菊花,如在同知青大会上的发言,慷慨激昂,热情奔放。

一周之后,当地原始艰苦的生活,把他的夜晚变得十分单一,在去与留的犹豫中,他的耳中,没有了虫鸣,没有了蛙叫,甚至没有了风声。

他本想离开的。他从山坡的刨草皮中抬起头,抚了抚自己长满胡须的下巴;然后又把粉笔甩在村小教室的角落里,拍拍手上血泡以及血泡上的灰尘。

他认真地生一炉火,要煮熟一锅饭。他把茅草塞进灶膛,黄白相间的浓烟滚滚而出。火熄灭了,只好再点一根火柴。他鼓足了劲吹气,大口大口地吹,却小心翼翼地,生怕再熄灭了。

因为背后有个漂亮的姑娘在看着。他爱上了那个姑娘了。于是,他请来了当地最有威望的人做媒,把姑娘娶回了家。

他回到了白沙。他教姑娘把“窗户”喊做“箭眼”,带姑娘乘渡船过舂陵河到耒阳赶集。后来,他抵职进了当地供销社。年轻的他敢破敢立,用一套补轮胎的家什,往东边往西边往南面走,走出供销社的新发展。在他的眼中,他去闯荡的世界,是车尘滚滚的集镇和炊烟袅袅的村庄。

在流浪露宿时,他常常想起家乡的豆腐。

水豆腐白嫩白嫩的,只有白沙的水才做得出;酿豆腐个儿大,皮薄,里面塞满了瘦肉。这些,都是白沙普通人家在热气腾腾的灶台边,用勤劳的双手年久月深写下的地理标识。

有人听说他是白沙人,就问他,是不是“白沙沙水水无沙”的白沙。他笑,不是。不过,我们的舂陵水,也很干净。

他把四处闯荡一路看见的野菊花,那黄灿灿的野菊花,放在自己的衣兜里,把家里那个姑娘的照片放在自己的衣兜里。回家时,野菊花发黄了。爱情没有发黄。

他看到自己的孩子,也让供销社的人看到自己的成绩:一沓厚厚的汇款单存根。

多年以后,他从白沙的老石板路上走来。狭窄的集市上飘着牛肉、蛋糕、面包的香味,飘过卖小菜、卖豆腐的吆喝。

这些纷纷扬扬中,依旧保持着舂陵河的味道和口音。

(四)雅士

“乾坤皆到眼,日月正当头”。

这个胆子不小的书生,把这样一幅对联留在毗帽峰时,他未必想到,三百多年后,还有人读得感慨万千。

书生不是明末遗民,而是满清王朝的进士。他那个时代,还没有“清风不识字”的文字狱。因为稍加联想,这幅对联,就是一个严重的政治问题。

对联下方,他留的款,只是一个很小很小的地方。虽被风吹雨淋的石头上,依稀可辨。

顺治十一年来到常宁时,他带着一车的书和满腹经纶;他走的时候,只给常宁留下一本书。几百年后,我们还能从书中找寻当年他的车撤深深碾过的路径。

这本书就是他在任时编的《康熙常宁县志》。从图书馆里找出这本书时,轻轻一抖,空气中弥漫的,都是常宁的黄泥巴、红泥巴的芬芳。

他叫张芳。是个诗人县令。

这个时代的常宁,风雅之士较多。共有四个文士集群,一个是在洋泉西庄源避世的大学士王夫之为核心,以慕名交流、求学的文人学子为创作主体的文士集群;一个是以“诗人县长”张芳为核心,以当朝官吏为创作主体的文士集群;一个是以岳麓书院山长王祚隆为核心,以当时与王祚隆交往的名流学士为创作主体的文士集群;一个是以大义山且拙禅师为核心,以佛教僧人为创作主体的方外文士集群。

我有时候痴想,四个文人雅士集群,人来人往之间,常宁的空气里应该都充满了风雅颂的味道。

对于张芳,《康熙常宁县志》是这样简述的:张芳,字菊人,又字鹿床,江苏句容进士。清顺治十一年(1654)来常宁,知县事8年。

张芳从湘江而来,从柏坊溯宜水而上。他的《湘行诗》说:山如雾罨金铺,画苑蜃楼海上图。著我扁舟谁是伴,羁人身只在江湖。有意思的是,这首诗的末句有两个版本,另一个版本是“踏歌声里有人呼”。我是相信第一个版本。理由是《湘行诗》的序里,他这样写道:从柏坊溯舟三里许为憩山,即禹憩亭所由名也。亭中望山,丹青百变,即之,了无异色,岂其气候实不在山耶?尝见川潮既落,而沿湘白沙所至,聚为堆、为阜,凝为石,若釜、若堂,不可纪极,又安知其不与层峦绝巘争高也者?戊戌冬,命棹山下,风气类早春时。松毵毵如鬣舂,鉏闻人声,辄冲波去。远望云水一白,微有照痕。因忆逞日归自衡阳,晓起推篷,冷月堕水,宿雾幕空,舟行碧琉璃上,石气霜容拥出,朝来金色,因惊叹谓湘君嫮如是,恐醉梦者未之见也。归得二诗,剪烛题壁。

江苏人张芳羁旅常宁,在薄薄的晨雾中,推开船窗,总是有外乡人的孤独。于是,我常常想,也许我小时候戏水的地方,那个缓缓的河岸不经意溅起的浪花,就打湿了外乡人张芳的长袍,和他清瘦的孤独。

 有趣的是,“身是马牛呼即应,梦为蝴蝶悟皆迷”的外乡人张芳,从湘江溯宜水而上,到达常宁的那一年,大名鼎鼎的王夫之也来到常宁。

对于王夫之“美人坐清湘,闲吟复长啸。十旬五得饥,体癯容愈少。冠盖时叩门,千金不一笑。道逢衣褐游,风雨怜同调。”(王祚隆《酬王姜斋先生》)这样的生活状态,张芳爱莫能助。站在他的政治立场,除了有对读书人的敬意外,他没有别的办法。

何况,王夫子也避之不及。三年后的一个雨夜,王夫之撑着一把破竹伞,怀揣着几本温暖的《春秋》,往祁阳去了。

张芳写了一篇《与王而农书》,又来到舂陵河的岸边,那个毗帽峰上,写下了“乾坤皆到眼,日月正当头”。

他写出了自己的风雅。

但是,官员的风雅还有另外一面。张芳来到县衙南面的双蹲石边,把双蹲石改为学岩。然后,煞有其事地写下五律《游学岩》:何处临流好,无如泮壁东。题名依石丈,余事托诗翁。水曲青枫外,天容碧漪中。多君能济胜,劲笔几人同。这首诗,当时有不少的文人雅士唱和的。所谓唱和,其实就是相互吹拍。我对唱和很不感冒。

但是,我对学岩很有兴趣。学岩就在我的母校常宁二中内。

那一年,十几岁的我,从常宁二中灰黑的校门转进来,一眼就看到那几块笔陡高大的石头。我觉得那几块石头倒是很大很高,而且浑然一体。但怎么成了古常宁八景中的“天开石榜”呢?

我入学不久,学校就改建了校门,修了一条直通山顶的路。每天,我们都会数着水泥台阶去上课。我路过那学岩时,总会看见几个男女同学在浓荫下亲密地私语,于是扭头连忙绕开了,仿佛生怕惊扰了梁祝的蝴蝶。

后来知道这几块石头,是宋代理学家袭盖卿设管授徒的地方。袭盖卿是朱熹的弟子。朱熹是名满天下的人物。于是,立马觉得这石头了不起,决定选个艳阳高照寂寥无人的正午,上上下下很是仔细打量了一番学岩,然后坐上去,有模有样地背了几句《陋室铭》,觉得自己很是风雅了一回。

高中语文老师是个老先生,喜欢呤诗作赋。一天,老先生上课大约上得自己也烦闷。于是他便海阔天空地讲想当年。我们正值顽劣,一听老先生讲“想当年”,自然兴趣很高。老先生也来了兴致,叙述起自己的风雅之事。他说,我,想当年也是……倜傥风流的人物。年轻时候,七十年代的样子,只有我与女朋友一起,敢在宜水的南门潭里一起游泳。好多人来围观,都很羡慕,却不敢下河。那何等风雅。

老师得意地看着我们,说,当时是思想不解放。如今,只怕你们男女同学都去游泳,也没人去看了。

我们大笑。风雅原来这般。

 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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